世上有一群父母,或许比谁都明白英国哲人培根的话。他们的年龄大都五十开外,20多年来,和自己唯一的子女快乐地生活,正当他们幸福地为孩子购置新房、准备嫁妆的时候,一场意外却夺走了孩子年轻的生命。他们由此陷入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当中:年龄太大,他们再次生育几无可能,每到合家团圆的节日,为免触景生情,他们只好躲亲避友;但儿女的音容几乎每时每刻都历历在目,这让他们总是眼含泪珠。他们自称为“失独者”,垂暮之年的他们,余生该如何度过?他们对记者说:他们想要在一起抱团取暖,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养老院。 文/图本报特派记者武威
2012年1月22日,除夕。北风正劲。南昌当地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场飞雪就在眼前。这时,在南昌市郊的莲塘公墓里,传来了一对夫妇的哭声。
除夕风雪夜
——别样的团圆
在墓园哭泣的,是杨维国、蔡丽夫妇,当时,风雪无情地拍打着他俩,但他们似乎忘了严寒,蔡丽抱着女儿的坟头,哭泣地对着地下的孩子说:“今天过年了,我们吃年夜饭你吃一点啊。”去年3月5日,一场发生在校园外的车祸,让夫妇俩永远失去了当时正在江西财经大学读研的23岁女儿杨菲。回家后,蔡丽写了下面的一篇日志——《别样的团圆》。
晚上6时多,菲菲的妈妈爸爸却来到莲塘公墓,爸妈孩子是要团圆的,对不?是老天都不能阻挡的,对不?过年了,来吧,孩子让妈妈抱起你,孩子你也吃点吧。今天过年了,我们一家团圆,妈再也忍不住……在这里,一家人就这样吃上了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在这里,白雪做伴,让我们实现了儿女情长。
团圆桌上的圆满,变成了永远的缺席。爸妈站在雪地里,看着你,爸妈在看着你呀!
“天空飘着雪花,温度冰点……”
白发爬满了这对夫妻的双鬓。丈夫曾两次试图自杀,都被妻子拦了下来,“他每天都喊着女儿的名字,有时激动地敞开衣领大叫,一次想从楼上跳下去,一次又把菜刀架在了脖子上,我撕心裂肺地劝他,‘你死了,我可怎么活’?”
生活也变了。原本三口之家一起逛的商场,夫妇俩再未踏足;原本合家团圆的节日,夫妻俩却逃避亲友,“一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和父母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情绪就控制不住了。什么饺子、汤圆,原来都是我们喜欢吃的,但现在从来不吃了”;妻子有时穿起杨菲生前的衣服,也惹来一场无明的口角,“为什么不让我穿,我穿上衣服后,就感觉女儿在我身边一样!”
老年丧子,人生之大不幸。这样的大不幸总是无情地在人世传递。江西九江的廖先生也有一位漂亮聪明的独生女儿“小丫”。小丫从厦门大学毕业后,在福建一家外企工作,只一年就晋升为公司的中层。过年的时候,廖先生和妻子为女儿购置了一套新房,为的是等着以后女儿带男朋友回来时住。
可造化弄人,廖先生和妻子等来的却是噩耗。那一年清明放假,小丫早上还打电话和母亲问好,但晚上却传来单位的电话,女儿出车祸了,生命垂危。
死神最终不期而至,随后是妻子的寻死觅活,两个月的粒米不进,只靠在医院输液维持生命,丈夫将一家三口住的房屋出售,精神极度痛苦,却依然要在妻子面前假装坚强,有时候控制不住,就跑到屋外去流泪、狂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一对对年逾半百的夫妇们开始在网络上寻找和自己一样的同命人,以求心灵的慰藉。他们在网上的昵称带着失子的悲伤,同样的命运也让他们愿意尽情地袒露心扉。趁着刚刚过去的五一节,网名为“倩影”、“往事回忆”、“小丫留住”、“坎坷”等的40多位暮年丧独子的父母通过网络联系,相聚在了湖北。“在别人面前,我们是两面人,总会显得坚强,但回到家后,深夜合上眼后,却默默哭泣。但面对这群兄弟姐妹,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吐。”
孩子的孝服
——心底永恒的痛
这绝对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网友见面”。记者在现场记录了他们的话,或许这世上,再没有比这几位母亲的对话,更让人感到万箭穿心的了。
“小丫留住”抽泣地告诉身旁同伴那一段令人悲伤的时刻:“你知道吗?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孝啊,按照我们那里的老人说,孩子火葬前,身上是一定要披麻戴孝的;孩子没有给父母送终就过世,本来就是一种罪过。”
活像一场梦魇,话到伤心处,引来了蔡丽和其他几位在场妇女的抱头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来自太仓的“老怪”,是失独群体网络中的活跃分子,他常常言辞幽默,但谈到自己的儿子时,有时也会激动:“儿子生病的时候,我答应过我儿子的,一辈子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儿子去世后,民政局的人拿来几张孩子的照片,说是孤儿,让我挑选领养,我一口回绝了,我年龄大了,孩子还这么小,他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怎么有能力去抚养他?”
“倩影”是这次网友聚会的组织者,这些年来,她在武汉接触到很多失独者,其中有一个是湖北的高官,令她印象深刻:“白天的时候,他总是西装革履,体面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夜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入睡,口中呢喃着‘孩子,让爸爸抱抱你’,他就这样睡在地板上将近8年。”
精神折磨
——压抑、自闭和尊严
事实上,除了失子之痛,其他精神上的折磨也让失独者痛苦不堪,普通人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语或许立刻引来这些父母的怒目相视或者失声痛哭,他们的精神极度敏感和脆弱,睹物思人,极力躲避世俗人伦。
来自珠海的“金蛇狂舞”和“万里马”夫妇,是这个群体中比较年长的,“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我每天都会跑去社区的老年人活动室,唱歌、跳舞、扭秧歌……日子过得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每当别人问起我的儿子时,我却不得不撒谎了。人家问‘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儿子’?我就说‘他在部队,工作忙,不能常回来’,人家又问‘那怎么没见到你的孙子呢’?我就回答说‘他们丁克,没有孩子’。”
失独者在节日里恐惧一切聚会,每年到了春节,这些父母都如临大敌,他们或躲到人迹罕至的清冷山庄度过漫漫假期,或在洗浴中心一待七八天,无论亲朋好友如何请他们,他们都不愿意出来。碰到亲友结婚、做寿、给小孩摆满月酒时更是如此,他们往往会将礼金奉上,但从来都不会去参加婚礼。睹物思人、触景伤情。他们自称是精神残疾者,今生不可治愈。
孤苦伶仃
——丈夫离他们而去
他们也曾想过用人工的手段再次进行辅助生育,但这样的方式却常常被他们自我否定,“有这么多钱去生小孩吗?即使能生下来,我们还有精力去抚养他吗?他的身体发育可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健康吗?”他们时常这样扪心自问。而前不久发生在广州的一出悲剧再次让有这样想法的失独父母踟蹰不已——在失去长子后,50岁的文姨与刘叔耗费12万元通过试管技术再次当上爸妈,在生下一对龙凤胎、含辛茹苦地抚养了10载后,夫妇俩却因长期精神压抑选择了轻生。
精神的痛苦往往带来生理的疾病。在这次有40多人参加的失独者父母聚会中,只有1/4是男性,“老怪”说:“这年头,丈夫能带着妻子一起出来聚会,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回家还能和老婆倾诉,但她们回家,就真正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啊!”
在经历了失子之痛之后,很多妇女都失去了丈夫。她们的丈夫或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不久就身患重病,离妻子而去;或者是离家出走,自此杳无音讯。一位来自湖北的女士哭泣着说:“我的儿子毕业于武汉大学,来到深圳工作,2006年,他在自己创业时因劳累过度去世;2009年,老伴又查出身患癌症,我在家独自照顾了他两年后,他还是离我而去。现在连亲戚也不愿照顾我,我的精神是绝望的,身体是衰弱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来自甘肃天水的女士“坎坷”说:“我的网名叫坎坷,我的一生也是如此坎坷,我今年48岁,我的儿子在21岁的时候,在大学宿舍里突然晕倒,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当时还可以生育,但我的爱人却得了尿毒症,我爱人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够看到儿子大学毕业,但他的心愿却没能完成,如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不要在医院做手术时,没有人